随着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元宇宙（Metaverse）正从一个科幻概念迅速演变为一个潜力巨大的新兴经济和社会空间。在这个由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区块链、人工智能等技术构建的沉浸式数字世界里，虚拟商品——从数字服装、虚拟房产到独一无二的数字艺术品（NFT）——的交易与所有权正变得日益普遍和重要。然而，在这一新兴领域的核心商业实践背后，一个基础性的法律问题正日益凸显，并引发了全球知识产权界，特别是商标领域的广泛关注与激烈辩论：如何为元宇宙中的虚拟商品和服务进行准确、合理且具有前瞻性的商标分类？

商标分类体系，尤其是国际通行的《尼斯分类》，是商标注册和保护的基石。它将商品和服务划分为45个类别（1-34类为商品，35-45类为服务），为商标权的界定提供了清晰的框架。然而，这套诞生于工业时代、以物理实体商品和传统线下服务为核心构建的体系，在面对元宇宙中那些既非纯粹实体、又非传统服务的“虚拟商品”时，显得力不从心，甚至漏洞百出。这场分类争议并非简单的技术性讨论，它触及了知识产权法如何适应数字时代根本性变革的核心命题，关乎企业战略布局、消费者权益保护以及未来数字经济的法律秩序。

争议的核心：虚拟商品的“实体”之惑

争议的首要焦点在于：元宇宙中出售的虚拟商品，究竟应该被视为“商品”还是“服务”？抑或是需要创造全新的类别？

以一件在元宇宙平台（如Decentraland或Roblox）中售卖的、可供用户虚拟化身（Avatar）穿戴的限量版数字夹克为例。从经济实质上看，用户支付对价，获得了该数字夹克独一无二的所有权或使用权（通常通过NFT来证明），可以用于装扮、展示甚至转售。这非常类似于在现实世界中购买一件实体夹克。因此，许多品牌方和申请人倾向于将其归入传统的商品类别，例如第25类（服装、鞋帽）。美国专利商标局（USPTO）在部分案例中已接受了此类申请，将用于虚拟环境的虚拟商品划入与其实体对应物相同的类别。

然而，反对者提出了强有力的质疑。虚拟夹克本身是一段代码、一个3D模型，它没有物理形态，无法在现实世界中穿着、洗涤或物理感知。它的存在、交付和使用完全依赖于特定的元宇宙平台或软件服务。从这个角度看，提供虚拟夹克更像是一种数字内容提供服务或在线娱乐服务。用户购买的或许不是“商品”，而是体验该数字内容的一项服务许可。因此，它可能更适用于第41类（教育、娱乐、文体活动服务）或第42类（科学技术服务，包括软件即服务）。欧盟知识产权局（EUIPO）在其2022年发布的《虚拟商品和NFT分类指南》中明确指出，虚拟商品本身被视为数字内容或图像，应归入第9类（计算机软件、可下载的数字文件）。而与之相关的创建、交易和管理服务，则分属第41类（提供在线虚拟环境）、第36类（金融事务，涉及虚拟货币交易）和第42类。

这种分歧直接导致了法律上的不确定性。同一个虚拟商品，在不同司法管辖区可能被归入截然不同的类别。这不仅增加了企业在全球布局商标的成本和复杂性，更埋下了权利冲突的隐患。一个在实体世界第25类注册了商标的服装品牌，可能发现其商标在元宇宙中无法有效阻止他人在第9类或第41类上注册和使用相同商标用于虚拟服装，因为类别不同，被视为不类似商品/服务。反之亦然。

NFT的角色：加剧复杂性还是提供解决方案？

非同质化代币（NFT）的兴起，使问题进一步复杂化。NFT本身是一种基于区块链的所有权凭证，它通常与特定的数字资产（如图像、视频、3D模型）相关联。在商标申请中，出现了“与NFT相关的可下载数字文件”或“经NFT认证的数字收藏品”等描述。

这里出现了新的争议点：商标保护的对象究竟是什么？是底层的数字内容（如图案设计），还是NFT这个所有权证明本身，抑或是两者结合的整个“产品包”？USPTO倾向于将NFT视为一种用于验证数字资产真实性的软件，因此相关服务可能归入第9类（可下载的软件）或第36类（金融交易验证）。而对于NFT所代表的数字内容，则根据其性质再行分类（如数字艺术归第9类或第41类）。EUIPO则强调，术语“NFT”本身不被视为可分类的商品或服务，关键要看NFT所认证的具体数字物品是什么，并根据该物品进行分类。

这种细微差别对品牌保护至关重要。如果只保护了NFT的发行服务，而未保护其链接的虚拟商品本身，那么仿冒者完全可以创建一个不同NFT但外观完全相同的虚拟商品进行销售。商标权的保护范围出现了模糊地带。

“线上”与“线下”的冲突：驰名商标保护的边界

争议的另一个深层维度，是元宇宙虚拟商品与线下实体商品/服务之间是否构成类似商品/服务。这对于驰名商标的跨类保护尤为关键。

传统商标法判断商品是否类似，主要基于功能、用途、生产部门、销售渠道、消费对象等方面的关联程度。一个奢侈品牌（如古驰、耐克）在第18类（皮具）、第25类（服装）拥有驰名商标。当该品牌进军元宇宙，发售虚拟手袋或虚拟运动鞋时，它能否依据驰名商标的跨类保护，直接阻止他人在第9类（虚拟商品）上注册相同商标？还是必须证明，虚拟手袋与实体手袋在相关公众看来存在特定联系，足以导致混淆？

目前，司法实践正在探索中。一些案例显示，法院开始认可虚拟商品与实体商品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性。例如，在涉及元宇宙虚拟鞋的纠纷中，可能会考虑实体鞋的品牌价值、设计元素向虚拟世界的延伸，以及消费者是否会将虚拟商品视为该品牌的自然拓展。但这远未形成统一标准。反对观点认为，虚拟商品和实体商品的用途、使用场景、消费模式截然不同，分属完全不同的市场，不应轻易认定为类似。

这种不确定性引发了“商标圈地”与“权利真空”并存的乱象。一方面，敏锐的传统品牌正大规模地、防御性地在尽可能多的相关类别（尤其是第9、35、41、42类）注册其商标，覆盖虚拟商品、虚拟零售店、在线娱乐服务等，以防被他人抢注。另一方面，一些纯粹的元宇宙原生品牌或投机者，则可能在传统品牌尚未覆盖的虚拟商品类别上抢注知名商标，引发大量纠纷。

监管与实践的探索：走向新的平衡

面对争议，全球主要知识产权机构正在积极回应，试图在现有法律框架内寻找解决方案。

美国：USPTO主要通过审查指南和个案审查来应对。它要求申请人对虚拟商品或服务的描述必须“明确、准确且符合分类规范”。它接受了如“可下载的虚拟商品，即用于在线虚拟环境的数字资产”、“用于验证数字资产的NFT的在线零售店服务”等描述，并将其分别归入第9类和第35类。其态度相对灵活，侧重于商业现实。

欧盟：EUIPO的指南则更为系统和严格。它明确将虚拟商品本身划入第9类，强调其作为“数字内容”的本质。这为欧盟范围内的分类提供了一致性，但也因其可能过于僵化而受到批评，被认为未能充分反映某些虚拟商品（如虚拟服装）与实体商品的紧密商业联系。

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作为管理《尼斯分类》的国际机构，WIPO正密切关注讨论。修订《尼斯分类》是一个漫长而审慎的过程，需要各成员国达成共识。短期内，更可能通过发布注释、指南或增补子类的方式来澄清虚拟商品和NFT相关术语的分类，而非进行结构性改革。

除了官方机构，行业实践和合同协议也在填补空白。元宇宙平台的服务条款往往包含详细的虚拟商品所有权、许可使用和侵权处理规则。智能合约可以自动执行某些版权或商标许可条款。但这些私力救济无法替代公权力提供的清晰、统一的法律保护框架。

前瞻与建议：构建面向未来的商标分类体系

元宇宙的演进不会停止，虚拟商品的经济形态也将日益复杂。要解决商标分类争议，需要多管齐下：

1. 推动《尼斯分类》的渐进式现代化：长期来看，国际社会需要就虚拟商品在《尼斯分类》中的地位达成新共识。可以考虑在现有类别下增设更明确的子类（如在第9类下明确“用于在线虚拟环境的可下载虚拟商品”），或者在未来条件成熟时，探讨为“数字虚拟商品”设立一个全新的、独立的类别或类别群组。这需要WIPO牵头，汇集全球法律、技术和商业专家的智慧。

2. 采纳“目的和用途”为核心的灵活解释方法：在现行法律下，商标审查机构和法院应超越商品物理形态的束缚，更多地关注虚拟商品的商业本质、消费场景和与实体世界的互动。一件虚拟奢侈品手袋，其核心用途可能不仅是“数字文件”，更是彰显身份、进行社交展示，这与实体奢侈品的功能高度重合。在判断类似关系时，应充分考虑这种商业现实和消费者认知。

3. 强化跨类保护与反淡化原则的适用：对于驰名商标，应更积极地适用反淡化原则，即使虚拟商品与实体商品不构成类似，如果未经授权在元宇宙中使用驰名商标，足以削弱其显著性或不正当利用其声誉，也应予以制止。这为驰名品牌在快速演进的数字环境中提供了关键保护。

4. 企业应采取主动、全面的商标战略：品牌所有者在布局元宇宙时，不应拘泥于单一类别。应在核心实体商品类别的基础上，积极在关键的数字相关类别（第9、35、36、41、42类等）进行防御性注册，并使用尽可能宽泛且准确的商品/服务描述。同时，密切监控主要元宇宙平台上的侵权活动，利用平台投诉机制和司法诉讼维护权益。

5. 加强国际合作与对话：元宇宙无国界，商标争议也必然是全球性的。各国知识产权局、法院以及国际组织需要加强对话，分享案例和实践，努力协调分类和执法标准，减少法律冲突，为企业提供可预测的商业环境。

结语

元宇宙虚拟商品的商标分类争议，是旧有法律框架与崭新数字现实碰撞产生的典型阵痛。它暴露了工业时代知识产权制度在应对数字原生经济时的滞后性。这场争议的解决，不会是一蹴而就的简单归类，而将是一个持续的法律解释更新、国际规则调适以及商业实践与法律互动演进的动态过程。其最终目标，是在鼓励元宇宙技术创新与商业繁荣的同时，构建一个清晰、公平、有效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确保虚拟世界中的品牌价值、创造者权益和消费者信任能够得到坚实的法律保障，从而为数字经济的未来奠定信任的基石。在这个过程中，灵活性、前瞻性和国际协作将是关键。

元宇宙虚拟商品商标分类争议？由商标转让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