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业运营中，退货是难以完全避免的环节。无论是线上电商还是线下实体零售，出于对消费者权益的保护和提升购物体验的考量，合理的退货政策已成为行业标配。然而，当这些被退回的商品重新回到仓库，企业面临着一个关键决策：这些商品能否以及如何再次进入销售渠道？这个过程，通常被称为“二次销售”或“再销售”。表面上看，将功能完好、品相无损的退货商品再次出售，是减少损失、提升资源利用效率的合理商业行为。但在这看似简单的流程背后，却潜藏着复杂而严峻的法律风险，其中，与商标权相关的风险尤为突出，且常常被企业所忽视。一旦处理不当，不仅可能引发民事侵权诉讼，导致巨额赔偿，还可能招致行政执法部门的查处，甚至损害品牌商誉，造成难以挽回的长期负面影响。

要厘清退货商品二次销售中的商标风险，首先必须回到商标法的基本逻辑。商标的核心功能在于识别商品或服务的来源，保证商品品质的一致性，并承载经营者的商誉。商标权人依法享有注册商标的专用权，有权禁止他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在相同或类似商品上使用相同或近似的商标。在典型的商品流通环节，当商标权人或其授权的经销商将附有商标的商品首次投入市场后，该商品的物权发生转移，附着于商品之上的商标权在特定意义上被视为“用尽”，即合法购买者可以进一步转售该商品，而无须再获得商标权人的许可。这便是商标法中的“权利用尽”原则，它是保障商品自由流通的重要法律基础。

然而，退货商品的二次销售场景，往往并非简单的“转售”。商品被退回的原因多种多样：可能是消费者主观上的“不喜欢”、“尺寸不合”，也可能是商品存在轻微瑕疵、包装破损，或者是被使用过。这些不同的状态，使得商品脱离了其最初经商标权人质量控制后投放市场时的原始状态。此时，若销售者未经商标权人许可，擅自对该商品进行任何形式的处理、翻新、重新包装，并再次使用原商标进行销售，就极有可能突破“权利用尽”原则的保护范围，踏入商标侵权的雷区。

具体而言，退货商品二次销售主要可能引发以下几类商标风险：

第一，商品状态改变导致的“品质保证功能”损害风险。 这是最常见也是最核心的风险点。商标不仅指示来源，也向消费者暗示了该商品具有商标权人所维持的特定、稳定的质量水准。消费者基于对商标背后品质的信任而做出购买决定。当一件退货商品被二次销售时，如果其物理状态、性能、成分、包装等发生了任何非由商标权人主导或认可的改变，那么继续使用原商标销售，就可能构成对消费者的欺骗，损害商标的品质保证功能。例如，退回的化妆品被消费者开封试用过，其内容物可能已接触空气或被污染；退回的电子产品可能已被激活使用，电池有损耗，或存在不明显的暗病；退回的服装可能已被试穿，留有痕迹或轻微磨损。将这些商品简单地清洁后，当作“全新商品”重新封装，贴上原价标签出售，其品质显然已不同于生产线下来的全新正品。这种行为，在法律上可能被认定为《商标法》第五十七条第七项所述的“给他人的注册商标专用权造成其他损害”的行为，即因销售改变了商品原始状态却仍使用原商标的商品，导致消费者对商品品质产生误认，从而损害商标权人的信誉。在司法实践中，此类行为可能被判定为商标侵权，因为它割裂了商标与商标权人质量控制之间的固有联系。

第二，翻新商品未作明确披露的“反向假冒”与欺诈风险。 对于部分价值较高的商品，如电子产品、奢侈品、精密仪器等，企业可能会对退货进行较为深度的检测、维修、翻新，更换部分零部件或外壳，使其恢复良好的使用功能。如果经过翻新的商品，未以清晰、显著的方式标明其为“翻新机”、“官翻机”、“二手商品”或“重新包装商品”，而是以与原装新品相同或极度相似的外观、包装和描述进行销售，则可能涉及更为严重的法律问题。一方面，这可能触犯《商标法》第五十七条第五项，即“未经商标注册人同意，更换其注册商标并将该更换商标的商品又投入市场的”，也就是所谓的“反向假冒”。虽然典型的反向假冒是撤下他人商标换上自己的，但将翻新后的商品冒充新品销售，在本质上也是剥夺了商标权人向消费者展示其原装新品的机会，窃取了其新品市场的商业利益和商誉。另一方面，这种行为更可能直接构成对消费者的欺诈，违反《消费者权益保护法》，面临“退一赔三”的惩罚性赔偿。即使企业主观上无欺诈故意，但未履行充分的告知义务，也足以导致民事纠纷和行政处罚。

第三，重新包装引发的“商标使用方式”改变风险。 退货商品的原始包装可能已经破损、丢失或被污染。企业在二次销售时，有时会使用自制的包装盒、防尘袋或标签进行重新包装。如果新的包装上依然使用了权利人的注册商标，但包装的材质、设计、排版、色彩搭配等与商标权人的官方包装存在显著差异，甚至质量低劣，这就可能构成对商标标识本身的不当使用。商标权人对其注册商标的使用方式（如颜色组合、字体、与特定背景的结合）可能享有一定的权益保护。擅自改变其使用环境，可能导致商标的显著性或声誉被淡化、贬损，尤其是在自制包装质量粗劣的情况下，会给消费者带来品牌档次下降的负面联想，这可能被认定为损害商标权人合法权益的行为。

第四，销售渠道混杂带来的“平行进口”与“授权体系”冲突风险。 在一些情况下，退货商品可能源自非正规渠道，例如平行进口商品（水货）、跨区域销售的商品（串货），或是从品牌方授权经销体系外流入的商品。这些商品本身可能是真品，但其首次进入市场可能并未获得商标权人在该特定区域的许可。将这些商品回收后进行二次销售，尤其是在品牌方严格管控的特定渠道（如官方旗舰店、授权专卖店）内进行，会扰乱品牌方的价格体系、区域销售策略和授权经营体系。品牌方可能会主张，此类商品的二次销售行为，不属于其在国内市场“同意”投入流通的商品，因此不适用权利用尽原则，进而追究销售者的商标侵权责任。虽然我国司法实践对平行进口商品的真品销售态度相对开放，但前提是该销售行为未损害商标功能，且未对商品状态进行改变。一旦涉及二次销售中的处理行为，风险将急剧升高。

第五，隐蔽的“商标帮助侵权”风险。 此风险主要针对电商平台、大型商场或为二次销售提供服务的第三方机构。如果平台明知或应知平台内经营者销售的是经过翻新、重包装而未明确披露的退货商品，却未采取必要措施制止，例如未要求经营者标注“二手”、“翻新”等关键信息，未建立相应的审核机制，则可能依据《商标法》及相关司法解释，被认定构成帮助侵权，需要承担连带责任。对于提供商品翻新、包装服务的物流公司或加工厂，若其明知委托方意图将处理后的商品冒充新品销售，仍提供协助，也可能面临共同侵权的指控。

面对上述风险，企业绝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将退货商品“一退了之”或“简单处理再上架”的粗放管理模式，在法律和商业层面都蕴含着巨大隐患。为合法、安全地进行退货商品的二次销售，企业必须建立系统化的风险防控体系：

建立严格的退货商品分类与检测标准。 仓库在收到退货后，应立即进行专业、细致的检测与分类。根据商品状态，至少应区分为：1. 全新未拆封商品：包装完好，封签未动，可直接再次作为新品销售。这是风险最低的一类。2. 已拆封但未使用或几乎未使用商品：包装有拆痕但内容物完好，如衣服仅试穿、电子产品未激活。此类商品可考虑作为“开箱品”、“展示品”或“99新”商品，在明确告知的前提下折价销售。3. 已使用或有瑕疵商品：存在明显使用痕迹、功能瑕疵或部件损耗。此类商品必须经过严格的维修、翻新，并明确作为“翻新机”、“二手商品”或“特价瑕疵品”销售。4. 无法再次销售商品：如严重损坏、过期、变质或卫生安全无法保障的商品，应坚决予以销毁或拆解处理，杜绝其流入市场。

其次，履行明确、醒目的信息披露义务。 这是规避法律风险最关键的一环。对于所有非全新状态的二次销售商品，必须在商品销售页面（线上）或商品标签、包装上（线下）以清晰、显著、不易引起误解的方式，向消费者披露其真实状态。披露信息应包括但不限于：商品为“退货再销售”、“开箱品”、“二手商品”、“翻新机”、“官方翻新”、“存在某某瑕疵”等；详细说明商品被使用或翻新的具体情况，如“外壳有轻微划痕”、“电池有效率约90%”、“更换了非原厂屏幕”等；展示商品的实物多角度照片或视频，特别是瑕疵部位。披露的措辞应客观、真实，避免使用“堪比新品”、“准新”等模糊或误导性词汇。明确的披露能将消费者的预期拉回合理水平，有效切断商标“品质保证功能”被损害的链条，也是证明销售者无欺诈故意的最有力证据。

再次，规范翻新流程与包装使用。 如果企业决定对商品进行翻新，应尽量遵循行业最佳实践，确保翻新后的商品在安全性和基本功能上达到可靠标准。在包装上，如果使用自制包装，应避免原样复制商标权人的特有包装装潢，并应在包装的显著位置加贴“翻新商品”、“再包装商品”等标签。更好的做法是，与品牌方（商标权人）进行沟通，探讨获得其官方翻新授权或使用其指定翻新包装的可能性。对于奢侈品牌、高端化妆品等对品牌形象控制极其严格的商品，任何形式的自行翻新和再销售都应极其谨慎，最好通过品牌方认可的渠道进行处理。

然后，区分销售渠道与定价策略。 二次销售商品，特别是已使用或翻新商品，应避免与品牌全新商品在完全相同的渠道和页面混合销售。可以设立独立的“Outlet专区”、“清仓频道”、“二手优品馆”或“官方翻新商店”。定价必须与商品状态相匹配，显著低于全新正品价格。这既能吸引对价格敏感且知情的消费者，也能进一步向市场表明该商品的性质，避免与新品形成混淆。

最后，完善内部制度与员工培训。 企业应制定书面的《退货商品处理与再销售管理制度》，明确各部门职责、分类标准、检测流程、信息披露规范、翻新标准（如有）、销售渠道和定价原则。定期对质检、仓储、运营、客服人员进行法律风险和操作规范的培训，确保一线员工充分理解合规要求，避免因操作失误引发风险。同时，法务或合规部门应定期对退货再销售业务进行审计和风险评估。

退货商品的二次销售绝非将商品放回货架那么简单。它处于物权、商标权、消费者权益交织的法律敏感地带。商标权不是绝对的，但其保护的核心——来源识别与品质保证——不容侵犯。企业只有以诚信为本，以透明为盾，通过精细化的管理和充分的消费者告知，才能在实现资源再利用的商业目标的同时，有效规避商标侵权等法律风险，维护健康的品牌生态和市场秩序。在消费者权利意识日益高涨、知识产权保护日趋严格的市场环境下，对退货再销售风险的漠视，终将付出远比商品价值本身更为沉重的代价。合规经营，细节决定成败，在退货商品的流转中，这一点体现得尤为深刻。

退货商品二次销售商标风险？由商标转让发布